在北卡羅來納州，人口僅有6169人的巴特納(Butner)是一個普通而安靜的小鎮(zhèn)。就像任何一個類似規(guī)模的北美小鎮(zhèn)一樣，任何風言風語總會被傳成不同的版本不脛而走。但和別處不同的是，因由各種各樣的公事，小鎮(zhèn)的居民不時要和鎮(zhèn)里一個特別的機構打交道——巴特納聯(lián)邦懲教中心。
這個名稱聽上去文縐縐又帶有些威嚴的地方，是美國司法部聯(lián)邦監(jiān)獄局下屬的一個綜合性監(jiān)獄。低矮的圍墻四周總是一片寧靜，除高高架起的鐵絲網(wǎng)，這兒看上去更像是個偏僻小鎮(zhèn)上的校園。但隱藏在這片寧靜背后的，卻是最具想象力的好萊塢犯罪劇本的一幕幕真實版本。
多數(shù)時候，監(jiān)獄看守們不介意和前來辦事的小鎮(zhèn)居民調(diào)侃一下最近里面都發(fā)生了什么，這些經(jīng)過添油加醋都會變成鎮(zhèn)上小酒吧里最流行的軼事。但自去年8月以來，他們被警告如果膽敢和外人隨便談論伯納德。麥道夫(Bernard L. Madoff)，他們將飯碗不保。
麥道夫果然是個大腕。即使和一大群聲名顯赫的超級罪犯關押在一起，他也是當之無愧的“明星”。每天的放風時間是作為一名囚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在這個時候，他常常會被看到和卡邁恩。皮賽可(Carmine Persico)或喬納森。波拉德(Jonathan Pollard)一起在操場上散步——前者是紐約五大黑手黨家族之一科倫坡家族的前教父，以“蛇”這個綽號在黑手黨圈子里聞名；后者是前美國海軍軍官，20多年前因間諜罪被捕入獄，至今還被以色列右翼視作民族英雄，前總統(tǒng)克林頓和小布什都不止一次受到相關壓力要求將他特赦釋放。
但麥道夫的“星光”從一開始就蓋過了其他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美國《紐約》雜志在6月份的一篇特寫中描繪道，“所有獄友都記得麥道夫第一天到達巴特納監(jiān)獄時的場景，那份隆重簡直就像是總統(tǒng)先生大駕光臨——各大新聞機構的直升機在頭頂上嗡嗡地盤旋著，獄警們唯恐出亂子把監(jiān)獄里的幾個大門都緊緊地鎖上了，還讓一些囚犯穿戴整齊——這時，一個上了年紀還有著高血壓的胖子拖著緩慢的步子駕臨了……”
“去他媽的受害者們！”
對麥道夫來說，入獄未必不是一種解脫。自從2008年底 650億美元的“龐氏騙局”敗露以來，這個71歲老人的自尊心早已被排山倒海的羞辱聲撕扯得粉碎。判決那天，他曾坐在被告席上，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法官位置上空空的椅子，只是為了回避和身后他的那些受害者們發(fā)生任何眼神對視?！拔矣凶?，法官閣下，我無法用言語表達我對我所做的一切有多么悔恨……”被告席上麥道夫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但仿佛是要專門和他作對似的，那個后來判決他服刑150年的華裔法官陳卓光(Denny Chin)敲起了小木槌提醒，“請你大點兒聲！”
而進了監(jiān)獄后，麥道夫卻也因此重拾了他在外面喪失殆盡的一樣東西：自尊?！叭ニ麐尩氖芎φ邆?！”也只有在監(jiān)獄里，麥道夫才能理直氣壯地發(fā)出這樣的咆哮，讓四周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他再也不用隱藏什么良心的不安了，他可以對那些指責、刁難的言辭怒目相對了，他釋懷了，在那個狹小的囚室里，他自由了。
對曾把生活本身就看作謊言的麥道夫來說，坐牢無疑是治療他焦慮癥最好的辦法——既然已經(jīng)關進來了，就不用再每天都擔驚受怕半夜里會突然有人來敲門。沒人可以再逼他做任何事情?！斑@真是個噩夢，我希望6年前就被抓了，或者是8年前……”
這種內(nèi)心的重新自我定位，也讓麥道夫很快就把法庭上的那些道歉、懺悔扔到一邊。所有的事情，很快就在監(jiān)獄里有了另一個版本。
“人們只是不停地向我砸錢。一些家伙對我說他們想投資，如果我說不，他們就會說，‘什么？難道咱們關系還不夠鐵嗎？’”麥道夫向一位獄友抱怨，“我騙的都是那些已經(jīng)富得腦滿腸肥卻還欲求不滿的家伙，他們活該！”
有一次，麥道夫?qū)Σɡ潞退那笆矣鸭s翰。鮑爾(John Bowler)講了一個老婦人的故事?！爱敃r，她正想從我那兒把錢要回來。我隨手遞給她一張支票對她說，‘給你，你的錢！’她驚呆了，連忙說：“天哪，你還是快把錢拿回去吧?！坏@樣，她后來還到處勸人來我這兒投資?！?br />
“你連老太婆都要騙，真是太混蛋了”，波拉德說?！班?，是的，那是我干的事情”，麥道夫回答得倒也實事求是?！澳銜艿缴系鄣膽土P的”，波拉德警告。但麥道夫滿不在乎，似乎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觸動到他。
已經(jīng)從巴特納監(jiān)獄出獄的凱斯。馬克(Keith Mark)對麥道夫的自我吹噓也印象非常深刻，他說，“他表現(xiàn)得好像已經(jīng)打敗了全世界。有一天，他對我說，他可以閉著眼睛轉(zhuǎn)動地球儀，而手指隨便往哪兒一指，地球儀停下來的地方，他都去那兒度過假或者在那兒擁有一套房子。我聽得差點兒氣背過去?！?br />
而另一次，鮑爾坐在麥道夫的旁邊一起看《晚間60分》節(jié)目中關于麥道夫詐騙的報道，電視音量被獄方關掉了，獄友們只能戴著耳機收聽。忽然，鮑爾摘下一只耳機，對麥道夫說，“伯尼(麥道夫的昵稱)，他們說你騙了這家公司幾百萬美元，真的嗎？”“不，應該有幾十億美元”，麥道有些得意洋洋地回答。
另一天晚上，電視節(jié)目里正播著拍賣麥道夫的奢侈藏表的新聞。從勞力士(Rolexes)到伯爵表(Piaget)，麥道夫曾擁有過40多塊名貴的瑞士手表，而現(xiàn)在他手上只戴著一塊從監(jiān)獄商店買來的41.65美元的天美意(Timex)手表，上面還刻著他的囚犯編號。已經(jīng)在巴特納監(jiān)獄服刑28個月的毒販子肖恩。埃文斯(Shawn Evans)說，“我要是也像他那樣享了70年的福，或許我也不在乎最后是不是要死在監(jiān)獄里呢?！?br />
“他是一個‘英雄’！”
入獄一年多來，麥道夫原來銀灰色的長發(fā)已經(jīng)被剪短，原本大腹便便的肚子也癟了，但盛氣凌人的氣質(zhì)卻延續(xù)了下來。曾因打劫銀行而入獄的肯尼斯。凱爾文。懷特在去年夏天時和麥道夫在刑期上有幾個月的重疊，他說麥道夫在監(jiān)獄里走動時看上去似乎總是非常驕傲，“他一直都高昂著頭，看上去就像是個已經(jīng)服刑多年的人?！?br />
這或許是因為麥道夫在這里不再被視為社會的敗類，而作為一個成功者被獄友們頂禮膜拜，盡管這些崇拜者們多數(shù)都是些殺人犯或強奸犯。被判終身監(jiān)禁的羅伯特。羅索(Robert Rosso)就說，“他是一個英雄！他獨自一人扛下了所有罪名，沒有拉任何人下水，他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騙子！”
自去年7月14日被轉(zhuǎn)移到巴特納監(jiān)獄以來，麥道夫已經(jīng)習慣了走到哪兒別人都叫他的名字向他打招呼。獄友們已經(jīng)從監(jiān)獄電視里成篇累牘的報道中熟悉了他的犯罪，他們中的一些人覺得像麥道夫這樣一個名人有時候還是挺平易近人的。有一次，麥道夫正在餐廳打掃衛(wèi)生時，一個獄友朝他嚷嚷，“嘿，伯尼，我在電視上又看到你了?！丙湹婪虺c點頭，招了招手，用招牌式的獅身人面像般的微笑回應說，“嗯，他們都說我什么了？”
在剛剛入獄的一段時間，一些“追星族”常把麥道夫圍個水泄不通。他在操場上鍛煉身體時總能吸引到一群人跟在后面，有些人甚至還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他一下。埃文斯回憶說，“每個人恨不得想去親他的屁股。”
而麥道夫也很享受這種明星級的待遇?！八芟矚g做名人的感覺，在監(jiān)獄中也是如此，”南希。費恩曼說。費恩曼是麥道夫受害者們的代理律師，麥道夫在剛到巴特納監(jiān)獄的時候曾接受過一次和她的訪談。有很多獄友一直想求麥道夫給他們簽個名，麥道夫?qū)Υ擞行@訝，但也相當洋洋得意。不過，他總是一如既往地拒絕簽任何東西。“因為就算在監(jiān)獄里，他也不想平白無故地讓別人撈到什么好處。我敢肯定，他一定覺得那些得到簽名的囚犯們會馬上在eBay上出售。他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那個極端自私的人，”費恩曼說。
同時，麥道夫也喜歡那種作為金融顧問指點江山的感覺。在外面，他熱衷于和那些有錢有勢的人打交道；在監(jiān)獄里，他也不怎么嫌棄前來求教的獄友們?！八傁胱屓藗冞€把他當做‘華爾街巨頭’”，費恩曼說，“還想讓人們記得他為私立學校捐過錢，為他的那些有錢朋友支付過豪華度假費用，盡管這些錢都是屬于他的投資者的。”
但麥道夫的獄友們確實把他視作“華爾街巨頭”。他們對麥道夫巨額詐騙的操作手法實在是佩服，紛紛涌向麥道夫?qū)で笸顿Y建議——完全忘了麥道夫作為一個囚犯被捕入獄的原因——麥道夫本人已經(jīng)很多年沒做過什么真正的投資了。但這些獄友們可不管這些，他們眼里麥道夫身上透著的是那種大企業(yè)家的范兒，管他“龐氏騙局”是不是什么正兒八經(jīng)的生意，他們只看到了麥道夫身上那些成功人士的標志，而在他們眼里，這些就算數(shù)！他們心里只想著出去后還能做些什么生意——你總不能在里面睡了幾千個日日夜夜，出去了以后還再去做個毒販子什么的吧？
而考慮到自己在金融方面的“特長”——他可曾經(jīng)擔任過納斯達克的主席——自信心爆棚的麥道夫甚至還膽大妄為地向典獄長申請了一份兼職負責監(jiān)獄預算管理的書記員工作。但典獄長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我知道你在外面的時候是做什么的。不，這里的預算我自己來管理！
”
“我該怎么打發(fā)時間？”
在巴特納，并不是所有人都對麥道夫那么友好。“他不是塊坐牢的料，”一名囚犯帶著輕蔑的語氣，“一個真正的坐牢的拿著一片刮胡刀、一把牙刷、一支圓珠筆就能為自己文身，而他，連自己去沖個澡都不行?！?br />
去年《華爾街日報》曾報道，麥道夫因被獄友毆打不得不住院治療?！八谅?，活該挨打，”一名囚犯說。不過，麥道夫本人和他身邊的律師們卻從不肯承認挨打的事情。“他只是吃錯了藥，以致有些頭暈眼花摔了一跤，撞破了鼻子。”
無論真相如何，對麥道夫而言，他被安置在巴特納懲教中心內(nèi)中等安全戒備的一號懲教所里，就已經(jīng)算是很幸運的了。這是一個在建造時就強調(diào)對囚犯人性化設計的地方，有健身房、圖書館、臺球桌、小教堂、排球場……除了酒吧，似乎應有盡有。
但鐵窗生活畢竟是熬人的。犯人們早上6點起床，在7：30前報到上班，晚上11點熄燈。盡管由于年齡關系，麥道夫并沒有被強制要求勞動，但他還是主動申請做一些工作，包括打掃餐廳的衛(wèi)生等等。他曾對費恩曼說：“我這個年紀的人，不做些事情的話，我該怎么打發(fā)時間？”
和別的監(jiān)獄里一樣，巴特納的囚犯們也都分屬于各式各樣的幫派。麥道夫就被劃歸為“無期徒刑幫”。這里也有活躍的黑市交易——由于囚犯們不允許持有現(xiàn)金，于是郵票就成了獄友們的通行貨幣——酒、蝦、雞肉和香煙等“奢侈品”有時候會被偷偷地弄進來。
隨著時間推移，失去了“明星”光彩后的麥道夫看上去越來越凝重。他有時候會突然不明緣由地打斷別人的談話，也會無端地望著遠方。傍晚，他還會無所事事地來回踱步，也不與任何人交談?！翱赡苁呛π甙?，他應該是晚上睡覺偷偷躲在被窩里哭鼻子的那種人”，有獄友評價。
一個名為香儂。海伊的毒品犯有次對麥道夫說，“要是我像你這么有錢，我早就逃走了，我會整容換一張臉，并換掉我所能換掉的一切?！钡湹婪驔]理他，只是冷冷說了句：“不，我不能連累我的家庭?！笔聦嵣希湹婪蚴冀K以自己家族的家長自居，因入獄而無法參加侄子的葬禮和兒子的畢業(yè)典禮，讓他懊惱不已。而據(jù)費恩曼的回憶，麥道夫只有很少幾次向自己暗示過他的痛苦，但每每談及他的妻子露絲(Ruth)時，麥道夫的眼眶便會濕潤起來。
露絲有一次從500多英里外的紐約趕來監(jiān)獄探望麥道夫。探望結束后，麥道夫一個人神情失落地走回自己的房間，自言自語：“她要去打高爾夫了?！币郧?，他經(jīng)常和露絲一起去高爾夫球場，但現(xiàn)在，他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后來，他找來巴特納監(jiān)獄里的藝術家、銀行劫匪懷特來為自己畫一幅肖像。他不喜歡自己裹著卡其色囚服的樣子，于是懷特便把他畫成了原來西服革履的樣子。完成后，懷特開玩笑地問麥道夫，“老實說，你把那么多錢都藏哪兒了？”麥道夫笑了笑回答，“H20”。他的意思是，那已經(jīng)像水一樣從他指間匆匆流過……
